行者武松与花和尚鲁智深是《水浒传》的主要人物炒股配资咨询,也是街谈巷语中人人称颂、耳熟能详的英雄好汉。
电视剧《水浒传》武松、鲁智深剧照
有趣的是,他们的绰号“行者”与“花和尚”在《水浒传》中最为特殊:书中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汉的绰号虽然丰富多样,但其共同点在于当他们初登场时,这个绰号往往已经伴随着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。
比如宋江刚登场时,书中写道:“如常散施棺材药饵,济人贫苦,周人之急,扶人之困。以此山东、河北闻名,都称他作及时雨。”[1]
李逵刚登场时,书中也写:“本身一个异名,唤做黑旋风李逵。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。”[2]
甚至一些不属于梁山好汉的配角人物也是如此,比如“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,有两个为头的,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,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。”[3]
展开剩余92%与之相比,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两个绰号的特殊性体现在它们都不是人物登场时就有的,而是后起的。作者在字里行间描写出“花和尚”与“行者”是如何成为人物名号,又如何在江湖上传开扬名的过程。
方成绘鲁智深
鲁智深刚登场时的身份是渭州提辖:“洒家是经略府提辖,姓鲁,讳个达字。”[4]直到第四回鲁达剃度做了和尚,“花和尚”的称号才第一次出现在一首赞辞里:“裸形赤体醉魔君,杀人放火花和尚。”[5]第五、七回的回目,也开始出现“花和尚”的字眼。
不过,这只是作者为读者建构起的“花和尚”形象,在水浒的江湖世界中,还没有人知道鲁智深的绰号就是花和尚。
鲁智深桃花庄遇刘太公、打周通、认李忠;瓦罐寺碰老僧、逢史进;菜园子服众泼皮、识林冲,一路结交者无数,但都没有提起自己叫做“花和尚鲁智深”。
直到第十七回,鲁智深因救林冲而得罪高太尉,恐累及大相国寺众人,便在江湖上流亡了一段时间,在一片林中遇到要上二龙山的杨志后,方第一次说出:“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,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。”[6]
第二十七回张青述说麻翻鲁智深的经过时也说:“因他脊梁上有花绣,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。”[7]这标志着“花和尚”的绰号已经正式在江湖上传开。
武松也是如此。《水浒传》里第二十三回至三十二回是著名的“武十回”故事,但“行者”的名号直到第三十一回的回目中才第一次出现。此前武松的称呼,皆是“武松”、“武二”、“武都头”等。
颜梅华绘武松
第三十一回中,武松为复仇而血溅鸳鸯楼,张青夫妇用此前麻翻的一个头陀的戒箍、衣物、数珠、戒刀、度牒等,给武松重新装扮了一番,又剪了头发,武松自己看镜子说:“我照了自也好笑,我也做得个行者!”[8]张青夫妇也赞叹道:“果然好个行者!”[9]
往后三十一、三十二回中便常用“武行者”来称呼武松,孔明孔亮还重新为武松做了一套行者衣服,这也是作者要一遍遍地在读者心中强化“行者武松”的概念。
虽然“行者”绰号建构起来时,武松的单人故事已进入尾声,但五十七回中,李忠向二龙山求救时说:“又新有个行者武松,都有万夫不当之勇。”[10]这表明武松“行者”的绰号,也已经在江湖上传开。
在早期水浒故事中,“花和尚鲁智深”和“行者武松”应已是较为固定的搭配,比如《宋江三十六赞》中两人的姓名绰号就已与《水浒传》无二。[11]近来也有研究指出像“花和尚”这样的绰号在早期水浒故事中已非常流行、深入人心。[12]
《癸辛杂识》
在《水浒传》最后写定的时候,作者应当是参考了这样一个已经定型的名号搭配,但在小说中,却又并未像其他人一样一开始就给予相应的绰号,而是有意让这两个绰号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而慢慢得到建构。这是《水浒传》仅有的两例,其中亦寄托着作者的匠心。
首先,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的建构对小说“天道不彰”和“逼上梁山”的主题阐释有推动作用。
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,意味着身份的变换,从原本社会中的人转变成了不受世俗约束羁绊的人。鲁智深原是军官,而武松则是百姓(也有短暂的做都头的经历),但两人改换身份的目的相同,都是为了逃难。
由此、鲁智深和武松成为小说塑造的两个典型人物,说明在一步步的压迫之下,不改换身份便难以存留于这个社会,上至军官,下至百姓,皆是如此,反映出对天道不彰的社会的批判意识,强化“逼上梁山”的主题。
其次,好汉绰号的形成与流传是小说江湖世界的表现之一。
法文版《行者武松》
近来有研究将《水浒传》中能够体现江湖特色、建构江湖世界的意象、语词做了统计、归纳,比如“好汉”、“英雄”、“义气”、“酒肉”、“客店”、“盘缠”以及车马船舶、耍武卖艺等。而这种江湖世界建构起的道德支撑,正是《水浒传》中的好汉之间的相互认可和义气相投。[13]
除此之外,“绰号”的建构与流传也是《水浒传》“江湖感”的体现。在形容一个人的绰号时,小说常常用诸如“人都唤作……”、“江湖人称……”、“人皆呼作……”这样的语词,这说明绰号的形成是一个好汉的名片,是他能够在江湖上获得认可的前提。
鲁智深和武松作为小说着力塑造的两个主要人物,其绰号的从无到有,并最终在张青、李忠等人口中说出,正是《水浒传》江湖世界的典型表现。
高龙生绘鲁智深醉打山门图
最后,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本身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。
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在性质上是很相似的,我们都可以用“出家人”加以概括,但对比之下,二者又有诸多差异。
鲁智深“花和尚”的身份建构较早,五台山剃度时已经定型,而此时鲁智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;而武松“行者”身份建构得很晚,在易装之后,武松个人的故事“武十回”已经接近尾声。
在转换身份之后,鲁智深和武松的故事也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貌。鲁智深故事延续了此前拳打镇关西、大闹五台山的热闹,依旧高潮迭起,痛打小霸王、火烧瓦罐寺、倒拔垂杨柳、大闹野猪林,包括更靠后一些的行刺贺太守等,都是鲁智深侠义情怀的体现。
而武松的故事则稍逊一筹。从血溅鸳鸯楼开始,武松滥杀了许多人命,本身已带有一定的病态复仇心理,而改装成行者后,他似乎变得更加蛮横:先是不问来由杀了蜈蚣岭上的道童,后来又似无赖一样把孔亮痛打一番,最后作者也用略带调侃的笔调,让醉酒的武行者败在了一只黄狗上面。
扇面《武松打店》
武松的故事,开头是醉酒打虎,有天人之威;结尾同是醉酒,却让一条黄狗戏弄,令人哭笑不得。
这种差异反映出作者对“和尚”与“行者”两种身份的不同认知,并在其中寄托了不同的寓意。
作者对鲁智深的塑造,是一个走向圆满的过程。剃度之后,鲁智深醉酒大闹五台山,看似不守作为“和尚”的规矩,但偏偏容与堂本仅在第四回一回的批点中就用了四十二处“佛”字来形容他的种种行为,亦有评语云:“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,决无成佛之理。”[14]
更有趣的是,“佛”字既形容过他受管教后一连三四个月不曾出寺门的规矩行为,也形容过他早起便在佛殿后拉屎、醉后便直接吐在床边这样不合佛门规矩的事,这足以见得“佛”不是那些闭眼诵经的形式主义,而是遵从本心去做事,这是作者借大闹五台山要传达给读者的意思。
高马得绘鲁智深买酒
因此,鲁智深骨子里扶危救困的本性与他做不做和尚是无关的。他帮过的人既有刘太公女儿这样的弱女子,也有瓦罐寺老和尚这样的同道;既有林冲这样的军官教头,也有史进这样的山贼头目,可谓是真正的“普度众生”,亦体现了作者对“和尚”这一身份的理解。
而武松的身份是“行者”。在《水浒传》中,武松换的是个“头陀”的衣服,也就是行脚乞食、未曾剃度的修行之人。
和鲁智深相比,武松的故事是不圆满也是不完美的,从为兄报仇而斗杀西门庆,到为施恩出气而醉打蒋门神,再到大闹飞云浦、血溅鸳鸯楼、夜走蜈蚣岭、醉打孔亮,武松已经渐渐地从“为人”转向了“为己”,当然,这其中贯穿的是武松嫉恶如仇的秉性,恶人得除,确实令人拍手称快,但最后鸳鸯楼上滥杀的许多人命、白虎山下面对孔亮父子的一些无赖行径,恐怕也很难开脱。
《武松拳谱》
换句话说,武松做了“行者”,但并不像鲁智深作为“和尚”一般有佛性,仍然需要更多修行修炼。张青形容那个头陀的刀时说:“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,直到如今,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。”[15]这也和武松性情的转变有所照应。
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两个绰号在书中都是一步步建构起来的,但意涵有所不同。“和尚”即是“佛”,是一种理想的人格,在鲁智深身上,“和尚”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身份符号,他始终都在践行佛祖要做的事,最终成了真佛。
无论他是否是一个合规合矩的和尚,这一秉性都没有改变,因此,“和尚”身份的建构并非在鲁智深故事的末尾才完成,而是在故事一开始就为鲁智深的佛心定了性。
“行者”是要低一个层次的身份,即便在性质上和“和尚”十分相像,然它和真正的“佛”始终还是有距离的。
在武松改装之前,他体会的都是“行者”要经历的事情,坎坷的遭遇、无端的陷害,一切于武松言都是一种修行。
邮票《武松打虎》
然而武松终究没有到成佛的那一步,而逐渐在社会的压迫下转向一种病态的杀戮,所以一方面,小说在武松故事的最后为他安上一个“行者”头衔,算是对他过去的经历做了总结;另一方面小说也借助武松的修行之旅讽刺了病态与黑暗的封建社会,深化了作品的批判性。
这不由得令我们想到两人的结局。鲁智深擒住方腊,功劳甚大,宋江劝他做个名山大刹的住持,但他说:“都不要,要多也无用。只得个囫囵尸首,便是强了。”[16]而鲁智深最终也得到了他的“圆满”——坐化六和寺。
与鲁智深相比,武松失去了一条胳膊,已成废人,直到这时他终于放下了杀生之念:“小弟今已残疾,不愿进京朝觐……已作清闲道人,十分好了。”[17]最后武松也在六和寺出家,八十而得善终,虽也能称圆满,但臂膀已失,终究留了一些遗憾。
顾炳鑫绘鲁智深醉酒图
这就是“花和尚”和“行者”的不同意涵,前者表示一种圆满的人格,后者则代表一种修心的过程。两个绰号在深化小说主题的同时,也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。
注释:
[1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炒股配资咨询,第226页。
[2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496页。
[3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99页。
[4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43页。
[5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64页。
[6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213页。
[7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363页。
[8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408页。
[9] 同上注。
[10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759页。
[11] 周密:《癸辛杂识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8年,第146页。
[12] 王以兴:《龚开〈宋江三十六赞〉之鲁智深赞语考论》,《明清小说研究》2020年第4期。
[13] 陈洪、曹廿:《纸上江湖说水浒》,《明清小说研究》2020年第4期。
[14] 容与堂本《水浒传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8年,第67页。
[15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364页。
[16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1280页。
[17] 施耐庵、罗贯中:《水浒传》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7年,第1284页。
发布于:江苏省